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這部電影的話,我想是:很輕,也很重。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句廢話,但看過的人大概能夠體會這樣的感受。輕在於導演以緩緩的節奏配上輕快的配樂把一家四口的故事穿插在一條線上;而重就在於這個家庭的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對愛的渴望/使命」。在電影中,弟弟阿和從小活在優秀哥哥阿豪的影子底下;哥哥越厲害,弟弟越討厭。大人們似乎把讚美都留給了哥哥,而他好像只能活得更叛逆一點,以獲取媽媽多一點的關注。媽媽自始至終不吝嗇給予愛,而爸爸從隱忍到茫然,最後無所畏懼地去愛。這部片子從頭到尾主要關注爸爸與弟弟在關係上的和解,但其中較引起我共鳴的角色卻是哥哥阿豪。
他是一位典型「別人家的孩子」,天生有一副好看的臉蛋之外,還是個就算重讀也勢必要考上醫學系的勵志男孩。他在補習班很有名,是老師寄寓厚望的好學生,更是父母放心的孩子。對,這是導演一開始為阿豪設置的「正面」形象,並把在電影中被提及兩次的司馬光作為阿豪的對照。司馬光是個怎樣的人?他為人溫良謙恭、剛正不阿、做事用功、刻苦勤奮,是個積極向上的古人。阿豪像司馬光嗎?像,他們都是照耀他人的太陽,但阿豪似乎在內心卻不認同這樣的司馬光、這樣的自己。對照阿豪的司馬光是在阿豪上國文補習班以及與郭曉真等巴士的時候被提及,兩次的司馬光卻是全然不相同的。
先來說說國文補習班上的情況。當時,老師教的課是司馬光《訓儉示康》。這篇文章是司馬光為了教育他的兒子司馬康崇尚節儉而寫的一篇家訓。課堂中,老師教到「以約失之者鮮矣。再曰:士志於道也,而恥惡衣惡食,未足與議也」。這兩句話其實出自孔子;簡單來說,意思是「以禮來主動約束自己,以減少自己過失的人已經很少了。一個有志於進修道業的人,應該專心求道;若追求時尚物慾,以劣衣粗食為恥的話,那就不必與他談論道義了。」老師還沒來得及深入解釋,就注意到在神遊的阿豪。面對老師的第一個提問,他首先否認自己對老師上課的內容不以為然。接著,面對老師提的第二個問題「還是你根本不相信司馬光他講的東西?」,雖然他沒有直接回答「相信/不相信」,但他以反問的方式回應老師,間接揭露他確實不相信的事實。
再者,與郭曉真等巴士的當兒,阿豪跟她說了一個特別版本的「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出自於已故作家袁哲生的《寂寞的遊戲》。故事是這樣的:
司馬光和一群小朋友在玩捉迷藏,剛開始的時候司馬光當鬼。在他把所有小朋友都找到了之後,他卻突然說:還有一個小朋友沒有被找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地說:沒有啊,都在呀。哪裡有少?但司馬光就是堅持,還有一個小朋友沒有被找到。大家拿他沒辦法,於是就開始找他那個口中不見的小朋友。找了一陣子,終於在一個樹下看到一個大水缸。大家看到那個水缸都很興奮,指著那個水缸說:「一定在裡面……」。但就只有司馬光一個人留在原地,然後司馬光就撿起一顆……然後司馬光就拿起一顆石頭砸向水缸。水缸破了,但是根本沒有水流出來。大家都呆住了,因為他們看到一個小孩坐在水缸的陰暗處看著缸外。你知道那個小孩是誰嗎?就是司馬光自己。
前後提及的司馬光有著鮮明的正反形象。正面的司馬光讓阿豪不怎麼相信,因為他自己也是那鮮少的以約失之者。感同身受的他對於小心翼翼地活著似乎有些疑惑:如此地活著,意義何在?反面的司馬光至少是個懂得示弱的人,他躲進水缸裡保護自己。那樣陰暗的容身之處,是阿豪望塵莫及的。因為在他身邊的都是一群看好他的人,他不想讓他們失望、不想麻煩他們,所以他把他憂鬱症的秘密藏在心底。我想阿豪那麼聰明,他一定有意識到自己患上了這個類似感冒的病;那世人一定想反問:如此聰明的他為什麼還會選擇跳樓自殺呢?嘿,你知道嗎?憂鬱症病患想離世的原因在於他們比其他人想得還要清楚,他們知道問題的根源就是自己;只要讓自己離開,一切的問題都能被解決。更何況,阿豪是在一個「誰都不說」的家庭環境中長大,他也習慣了不說。
說真的,自從阿豪對郭曉真講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之後,我內心的OS是「阿豪這個人好深層,好想知道他內心在想什麼……嗯,再等等看他幾時會說出來」。但我沒等到他親自說出口,就跟阿豪的爸媽同時接受到他跳樓的消息。當下好難受,心裡冒出「為什麼在他死之前我沒有發現他任何的自殺傾向」的愧疚感。回到現實,那些選擇跳樓的人其實也是這樣一聲不響地做出了他們的決定。我們總是粗心地以為某個人會一直在我們心中的那個位置好好的,但只有到他離開的那一刻我們才會意識到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的。於是,世俗的我就像所有在世的生者一樣,試圖從第二次的觀片中,找到他選擇結束自己生命前的蛛絲馬跡。阿豪跳樓之前,導演穿插了一段畫面——太陽,從一團雲朵中出現,又被另一團雲朵所遮蔽。那個晚上睡覺之前,阿豪「如常」(其實是不是如常,也無從得知。)在淋浴間洗刷。間中,他刷牙刷到一半,他擦干霧面鏡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鏡頭再轉向他的房間,他坐在床上穿上他的白色T恤,把褲子的腰帶拉出來,再把褲子折好。之後,他從房間走出來,投射在墻上的身影越來越大……從遮蔽太陽的雲朵、洗刷淨身的動作、他的潔白T恤、解開束縛的腰帶,到最後他背後越來越大的陰影面積,導演以不快的節奏把一件件線索埋伏在他生前的最後一刻。
阿豪難道從未發出過最後的緊急求助信號嗎?有的,他在離世前還曾發最後的一封信息給他的救命稻草——郭曉真。他再次主動地找她,向她解釋為什麼他在逛動物園的那天,他說太陽是世界最公平的東西: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夜的時間都各佔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它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很顯然地,這是阿豪最後的求救信號,可惜的是曉真似乎接收不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她成了他最後的出口。然而,回頭想想,就算曉真有接收到阿豪的求救信號,但她未必能夠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作為憂鬱症患者的陪跑者,或許能做的就只有陪伴,還有在他/她想離開這個世界前,打通電話。盡說一些鼓勵的話是沒用的,因為那些話在他們深陷憂鬱症前,其實已經在他們的腦海裡不知道迴旋了多少遍;如果那些話真的有效,他們也不會掉進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別說,他們需要的只是陪伴。阿豪作為「理性」的憂鬱症患者,也會想要家人的陪伴,但他不想讓他的病情麻煩到家人,總是以一句簡單的「就是來看你啊」來隱藏自己的困境。
電影海報上寫著一句語錄「我們都曾受過傷——才能成為彼此的太陽」。阿豪的離開讓身邊的人都受了傷,也上了一堂課,他们從中學習到「珍惜每一個生命的存在」。於是,就有了電影后面的故事走向——爸爸的改變與弟弟的懂事。陽光普照,電影卻一點都不「陽光」,它以沉重壓抑的方式教會我們「陽光」的道理——打開心房,才能成為彼此的守護神、彼此的太陽。
文/林嘉玲
文/林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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