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作品的续写或重版,究竟是对一个故事的延续还是补充呢?作家钟晓阳在2008年重新执笔后对自己早前已出版的一些作品进行了续写和重版,作品中有的新附书信,也有对旧作“推倒重写”的。当中2014年出版的《哀伤纪》收录了钟晓阳1986年的初版《哀歌》以及她2014年续写的《哀伤书》。与《哀歌》相隔了28年的《哀伤书》似是在叙说着同一个或延续的故事,然而当中的人物、情节虽与前者的设置有相似之处,仔细琢磨一番后却发现它们并不如此。
上半部《哀歌》以第一人称倒叙手法讲述了少女“我”到美国三藩市求学时与梦想成为渔夫出海的“你”从初识到相爱再分离的故事。这是一段“留不住”的故事,小说中的“你”一直为梦想做准备,即便是后来出现的“我”也无法阻止“你”的脚步。“我”对“你”情深至愿随“你”在海上流浪,“你”却不愿意更不忍心自己的梦想耽误了“我”的青春。直到“你”的海上捕鱼生涯开始,“我”和“你”已渐行渐远直至不再相见,昔日的情分也只能随海风而去。
准确地来说,这是一部“我”对“你”的深情剖白,富含“我”的执着以及无能为力的哀伤。《哀歌》是一部很美的作品,诗一般的字句为作品增添美而哀伤的氛围。我并没有像“我”一样的情感经历,当中“我”对“你”所倾述的话语却一字一句无不牵动着我的内心。“我”对“你”的爱确实过分执着得让人不明白,但“我”对“你”的执迷通过钟晓阳笔下的一字一物贯彻全篇,那份爱而不得的心情怎不叫人心疼、可惜?“我”曾经努力留住“你”,但生命只能容纳海洋的“你”却无法容纳一个小小的“我”。“我”也只能一直沉浸在“留不住你”和“失去你”的痛苦里,唯有依靠漫长的时间帮助淡化、治愈伤痛。最后,多年以后的“我”在明白了玫瑰的颜色是逐渐褪淡的,如同人类的命运其实也因遵循着这样的原理事实——没有事物是永存的,“我”对于爱“你”这件事情也就逐渐释然。
在下半部《哀伤书》里虽然依旧以第一人称叙述,却不再只有“我”和“你”,作品增加了许多人物和支线,人物也都被赋予了名字——金洁儿(我)、占、郑星光、蒋明经、简小汶等。小说不再是像《哀歌》一样的“情书”,更像是为《哀歌》补充、完善的故事。《哀伤书》讲述了金洁儿的人生起伏以及与三位男人的情感纠葛,我们会自然地将金洁儿对应为《哀歌》中的“我”,两部作品相似在于她们在三藩市求学时的情感经历。那渔港生活的描述,那些日子和那个男人,分明在《哀歌》里出现过。只是《哀歌》里青涩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来到《哀伤书》竟成了对生命的领悟,那些“长情的陪伴”背后无一不透露一丝苍凉及无奈。
《哀伤书》的时间线较为复杂,故事同样以倒叙的手法进行却穿插着几个时间点。首先是2013年在郑星光家写作的金洁儿对占的思念以及对人生的感叹,从而提起2006年多年不见的郑星光带来了占的死讯继而忆起当时1984年在三藩市的时光和关于占的事情。紧接着是1999年因签证过期已离开美国十年的金洁儿在香港的生活,描述了她与旧时好友简小汶从相交、分裂、再重逢的交情以及穿插在两人之间的蒋明经。后来是2013年经历挚友逝去、事业不顺等的金洁儿到美国暂住在郑星光家写作,顺道缅怀过去。隔年5月祭拜了已故多年的占后便离开,故事以回港后的金洁儿收到了郑星光的告白信而终结。金洁儿在处理感情事上相较于《哀歌》里的“我”处理得好,在面对三个男孩还有她的挚友小汶时,金洁儿并不那么执着于“留住”他们,反而以陪伴的方式把握与他们的美好时光。正如金洁儿在香港照顾患癌的简小汶时,那些发生在海岸的故事已然成了遥不可忆,也不必再耿耿于怀的事情,“我像是活了几生几世,而我和那个西方男生的事已是另一个人生的事。而随着地球的向东旋动,我旋到了这次的人生。”钟晓阳的《哀伤书》少了《哀歌》的执着,却延续了最后“我”的那份释然,以淡然的态度面对人生的每个阶段和生命中来来去去、留不住的人。
相遇、分离、重逢、再分离,是小说中金洁儿与他们一直在经历的事情,也是我们人生现实里不断上演的。时间的本质是哀伤的,从《哀歌》到《哀伤纪》,时间的痕迹累累。《哀伤纪》以记述英属印度女诗人劳伦斯·贺普(Laurence Hope)的生平作为全书终章,借此定义哀伤——因为曾经深爱。谁又曾想过女诗人会因承受不住爱人逝去的哀痛,行使了她生命的权利随他而去呢?深爱的人、事、物在时间里不断地流逝,而他们(我们)却抓不住那些瞬间,所以才会如此哀伤。释然,当然是时间能给予面对哀伤的最佳解决方案,只是那不被时间掌控着的瞬间情感、那份执意又该如何过渡呢?确实无人知晓。最后,藉此献上女诗人劳伦斯·贺普的作品《柚树林》中我最喜欢的一段诗句作为本篇的ending:
去爱,去活,
去接受命运或众神,所可能给予的,
不提问,不祈祷,
吻其唇,抚其发,
热情退时催它退、来时迎它来,
——去拥有,——去保有,——然后,——有天,——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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